朔风夜冷,星霜满天,广袤无垠的黄沙大漠里,漫无人迹,只有跛足的老驴驼着一条肥胖松垮的身躯,颤巍巍地踽踽独行,越过一棱复一棱的沙丘,蹒跚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……
荒漠尽头,立着数顶被风沙染成烟黄的毡帐,帐前熊熊燃烧的篝火,仿佛是苍茫天地间唯一的温暖。
数十名歇宿的行旅挨在营账内,围着盆火席地而坐,豪气地喝酒啖肉,无论识或不识,都能天南地北的闲聊。
帐外呼啸的悲风,从厚厚的毛毡帐门穿挤进来,将火光拨弄得时明时暗,老账房差使一名干瘪的小厮备酒送食、加薪添柴、喂养牲畜,里里外外忙个不亦乐乎。
一名神清气朗、器宇轩昂的青年压低毯帽、身着灰裘,在人群中默然饮酒,身旁伏着一头温驯如猫的黑豹,这宿营里形形色色的旅人如过江之鲫,谁也不会留心青年的身份来历,倒是黑豹引来些许目光。
一苍苍老者抖落烟筒上的尘沙,苦着脸道:“咱们西漠苦旱,本就难熬,北祸又起,唉!老天还让不让人过日子!”
旁边的红衫兵丁想到圣光祭司教红衫军独自应战魔祸,自己命在旦夕,叹道:“若不是仙司哄得教主不管事,咱们五衫军齐心对付魔界,这一仗也未必会输!那云深竹隐的神僧给西漠下一道天机,说什么……什么『一夕繁华尽虚无』,老兄们说说,这仗还打个屁!”
烟筒老者叹道:“魔界只给咱们一个月时间,看来就快保不住圣火,圣城要灰灭啦!”
一名满脸横肉的行脚商道:“依我看,那和尚肯定是胡说八道。”
红衫兵丁不服气道:“什么胡说八道!那神僧大有本事,我可是亲眼瞧见,连魔君都得礼让三分!”
行脚商依旧不信,摇头道:“无论如何,我只相信胖子,等胖子来了再说!”
许多人初次听闻云深竹隐的天机,心中半信半疑,七嘴八舌地吵嚷:“不错!不错!待胖子一来,咱们仔细问问!”
“老账房,等了大半天,胖子怎地还不来?”
老账房送上几坛暖酒,笑盈盈道:“别急!别急!耐点性子,再半个时辰吧。”
又吩咐小厮:“你瞧瞧去!”
只见那瘦小的身影有如跳猴般,三两下就跃上账顶,放眼眺望。
红衫兵丁哼道:“胖子来了管啥用!他只一人,难道真敌得过千万魔军?你们不如问问我云深竹隐当时的景况……”
他跳身而起、口沫横飞兼比手划脚道:“那时魔军阵容浩盛,整整遮蔽了半边天,想来就足够教人脚底发寒,这场仗确是硬烫子!”
行脚商啐道:“胖子不管用,你又等在这儿做啥?”
红衫兵丁讪讪然坐下,狠狠灌一大口酒,驱逐心中寒意,才道:“嘿!大爷我就想知道,一个月后还有没有命娶个美婆娘!”
烟筒老者越发苦愁,道:“我两个女儿半年前被仙司征召入宫做嫇妃,我本想来问问什么时候才可以见着她们,这下圣城要灭了,可怎么是好?”
行脚商做的是往返中州西漠的货物生意,对各地民情都甚熟悉,道:“你们巫祆传统,女子长到十五、六岁时,就会入宫当嫇妃,然后再从嫇妃之中选一人做为祭子,献火祭给祆神,好祈求西漠平顺,女子若能当上祭子,藉由圣火烧尽一生污秽,重返光明天界做光明天女,那是无上光荣,也是生命最圣洁美丽的终点,你女儿应该欢喜得很,你老又犯啥愁?”
老账房缓缓道:“老兄你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,嫇妃入宫后,需先服侍教主一段时日,再由教主和祭司遴选出最纯圣之人献祭,这原本是一年一祭,需要的女子并不多,而且嫇妃每三个月总能和家人相聚一次。
但就在三年前,『圣壁岩』显出一道道壁画,说巫祆会遭大劫,只有圣子能消弭兵灾,教主只有玄焱一个独子,本就万分宠溺,自此以后,玄焱圣子更是以救世主自居,骄奢暴虐、吃人不吐骨头,还大举搜罗女子承欢,那些女子一旦入宫,不是死了就是疯了。
更奇怪的是,半年前圣子忽然两腿一伸,回了天界,教主哀伤欲绝、无心管事,就让圣光仙司打理教务,大伙儿本以为可喘口气,谁知她为讨好教主私欲,竟变本加厉地抓人作嫇妃,且不让她们和家人相见!”
红衫兵丁忿忿接口道:“这回魔军来攻,那妖女更是大有借口,逢人便抓,说要祈求祆神保佑,就得多多献祭,连小女娃儿、老婆婆都不放过!”
行脚商见人人脸上忧愁,拱了一坛酒,吆喝道:“来!喝酒!喝酒!一醉解千愁!胖子一来,定能替大伙儿想出好法子。”
许多人回敬了酒,行脚商瞥见黑豹少年,举酒招呼道:“小伙子,我瞧你豹子神气贼灵贼灵,毛色也乌亮乌亮,肯定值个好价钱,卖是不卖?”
黑豹少年回了酒,微笑道:“老商家,若有人买你兄弟,你卖是不卖?”
行脚商一把拽了身旁胖妇、推到前头,哈哈大笑道:“我走南闯北的,只要有好价钱,什么不能卖?连老婆也卖得!”
胖妇忿忿甩开行脚商的手,拧长了他耳朵,唾骂道:“老不死,你当老娘是杂货嚒?”
行脚商不敢吭气、故作乖巧状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:“谁敢买老嫂子,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!”
胖妇啐道:“你们变着法儿骂我是母老虎!”
众人只得缩了脖子,笑嘻嘻道:“岂敢?岂敢?”
“你……”
红衫兵丁打量着黑豹,但觉少年恁地眼熟,忽拍腿大叫道:“你是无间岛主——风小刀!”
风小刀听了半天谈话后,知道他们都是在等一名唤“胖子”的奇人,即微笑拱手道:“在下路经此地,不过进来歇个腿、解个酒馋罢了,但不知胖子是谁,还请赐告。”
在云深竹隐诸方势力显露后,胡兹深知自己势单力薄,难以成事,见风小刀侠义磊落,便拳拳相邀。
风小刀虽愿意共除魔军,却不想参与巫祆内斗,盛情难却之下,决意先探访西漠民情,再做打算。
这些西漠行旅想不到名震中州的无间岛主竟如此年轻,但见少年眉如英剑、目若朗星,气度谦冲直爽,都生了亲近之心、想热络攀谈。
老账房首先道:“说起这胖子,倒是神奇得很,七、八个月前的一个夜晚,他莫名地出现在我账房里,说什么大发善心,不要半点酬赏就帮人分忧解难。
初时大家都不相信,可后来他答应的事没有一件不灵验,渐渐地一传十、十传百,大伙儿都知道胖子神奇得不得了,还编了曲颂扬这事呢:『胖子胖、圆十丈,身似穹庐教鬼烦,响铃响、传四方,曲如熏风送人暖。』”
众人便敲着锅盆欢喜地合唱起来。行脚商又说道:“这意思是说他虽胖得像咱们的大毡帐,连鬼见了都愁烦,可铃声一响,那就是雪中送炭的活神仙来了,咱们这儿长年吹刮寒飕飕的朔风、胡风,就是不吹半点暖呼呼的熏风,这送礼的活神仙不就像熏风一般难得?”
红衫兵丁接口道:“他只在月圆之日才来,每人又限得一求,今日正是十五,风岛主,你有什么心愿不妨试试。”
风小刀笑道:“天下异士无奇不有,我真好运道,遇上这等妙事,那非试试不可了!”